③

謝瑉起身，輕輕握住謝穎的手腕，目光直視她雙眼，思考著怎樣才能不傷害她，又治愈她。眉眼修長的女人帶著孩子般純潔的笑意，她雀躍道：“哥哥，現在你是不是更快樂了？”

快樂？謝瑉凝視她，難道她知道自己剛才在做什麽，是故意所為的？

“我沒什麽感覺。”謝瑉思索片刻，慢吞吞道。

“不應該啊……”謝穎眉心蹙起，很不解似得，但又立刻安慰道，“哥哥，沒事的，原來我也沒覺得有什麽，但慢慢我才感到快樂。冬天溫暖的爐火，夏天清涼的夜風，握手傳達的善意與笑容，都讓我那麽感動，這才是人應該體會到的東西，而不是無休無止的工作。”

謝瑉的精神力已經對準女人大腦的陰影，但他又忽然遲疑了。

“你認為現在比曾經更美好嗎？”

“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？”謝穎反問，嘴角的笑容一直沒有消失。

謝瑉躊躇片刻，權衡利弊，最終決定暫時不殺死那些蠕蟲。這並不是對人體有害的東西，想法，碾碎它時得到的基因信息告訴謝瑉，這是一群沒有思維的蠕蟲，他們的任務就是寄宿人類並刺激腦垂體分泌各種“情感”而帶來“幸福感”。它會釋放β-受體阻滯劑促進宿主鎮靜，並萌發產生人際關系沖動；釋放多巴胺，讓宿主對未來生活向往並感染其他人。

——這是一群古怪的精神蠕蟲。

如同動物身上總會寄生其他生物，兩者互利互惠，只有好處，沒有壞處；人類也是動物，這蠕蟲的寄生帶來了更好的改變，又是否說明，它僅僅是寄生於人類的有益生物呢？

謝瑉可以毫不猶豫的研究抗體殺死致命病毒，但有益的蠕蟲不在“危害”行列，所以他猶豫了。其實很多時候，謝瑉都不怎麽喜歡殺戮生命，縱然一草一木、一蟲一鳥，除非必要他不會下手；而他那永生的悠久恒源中，唯有對生命的敬畏切實存在。

就在這一猶豫的功夫，謝穎已經輕盈的跳開。

謝瑉決定觀察一下，看那蠕蟲究竟是什麽樣的東西，能帶給世界毀滅抑或救贖？

④

謝穎外出的越發頻繁了。

幾天後，她將自己學校的同學邀請到家裏。三四個人，都是年紀輕輕的少男少女，謝穎曾經在家長會的時候見過他們，那個印象中格外靦腆害羞的女孩，擡起頭對謝瑉微笑，有些緊張的絞著手指，卻還是很認真的道了一句“您好”。

謝瑉便也微微一笑：“你好。”那孩子露出雀躍的笑容，跟著謝穎走進了裏屋。謝瑉用精神力一掃，這幾個孩子都被蠕蟲寄生了。

“哥哥，我記得我們家有一些戰前的老電影？它們放在哪兒啦？”謝穎疑惑詢問，伴隨著翻找的雜音。謝瑉幫他們找到老電影的光盤，吹掉上面薄薄的灰塵，“這兒呢。只不過很久沒有用過，不知道還能不能看。”謝穎生澀的擺弄著電視機，進光盤送進去，屏幕出現了一些花點，但很快展露鮮艷色彩的畫面——“哇哦……”幾個人立刻瞪大眼，不約而同的驚嘆。

“這就是電影嗎？跟政府的宣傳影片一點都不像。”

謝穎呢喃著，眼睛始終不舍得離開屏幕，上面播放著一部描寫愛情的電影，男女主角都相貌美麗，他們在一條巨輪上相遇了，由此展開一場超越生死的愛情……

他們津津有味的看著，心中萌發出同電影相似的渴望與期盼。

謝瑉回頭望了他們一眼，輕輕合住門扉。

他知道，自今天之後，這些人都會變成最堅定的反抗政府的人，他們會以極大的熱情與勇敢宣傳這些美妙的感情，為此付出極大的努力，並將蠕蟲四處傳播。

沒有說什麽，謝瑉圍上圍巾走出家門，他要用手中的票據購買生活必須品。

走在路上，行人匆匆，依然是滿目的灰色統一制服，但不知道是錯覺還是心理作用，謝瑉總覺得，那些行人眼中已多了一些鮮活的色彩。

“滴——”忽然，一聲急促的提醒聲響徹街道，那是政府在規定時間內通知並廣播的巨大屏幕所發出的聲音……可現在不是規定的時間啊？疑惑的群眾還是習慣性的看向屏幕，上面出現的不是政府高官麻木僵硬的面孔，而是一幅畫。

一幅畫？謝瑉盯著屏幕，那是一副油畫，倘若五十年前的人還活著，一定能認出它屬於聖母與聖子的浪漫主義化作。畫布裏的女人身材豐勻骨肉潔凈，臉上帶著無比慈愛的微笑，正溫柔的盯著懷中白胖可愛的幼童。那孩子十分調皮的抓著一朵花，為媽媽戴在鬢邊。

母子之間血脈相融的脈脈親情洶湧強烈的彰顯著，讓人們不自覺也露出微笑。

輕柔而舒緩的音樂緊接著伴隨一幅幅美麗的畫作流溢而出，不是慷慨激昂的愛國歌，它那樣溫柔寬容，像大海像藍天。街上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自己的腳步，他們擡起頭，像仰望上帝，仰望希望那樣仰望著屏幕，傾聽著音樂。

這世上最句感染力量的一是圖片影像，二是文字音樂；這是人類的瑰寶，無法抹消的智慧。

很快，畫作與音樂播放完畢，鏡頭搖晃著對準一個地方。

“大家好，現在大家看到的是海洋、珠穆朗瑪峰、洞庭湖、僅存的青花瓷、日落和日出……”沈著的男人的聲音出現在屏幕中，波瀾壯闊的大海在朝陽下閃爍粼粼波光，崇山峻嶺裹著一層銀白的雪衣直指蒼穹，清澈而平靜的湖面倒映如鏡……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作品令人震撼。

“這就是我們的世界，我們為什麽不睜開眼睛好好的看看她呢？”

男人說著，忽然嘈雜的腳步傳來，鏡頭咚的摔在地上，男人悶哼一聲，有緊張的人大喊：“掐斷影像！關了它！把這混蛋丟進監獄！可惡，可惡！”

——屏幕徹底黑了。

觀看的人們有些發楞，有些悵然若失，一種難以形容的憤怒與向往占據了他們的心。

一顆種子播下了，只等它破土而出，長成參天大樹。

謝瑉知道，那個男人一定也被蠕蟲寄生了。他朝家裏走去，心裏清楚的明白，這世界，要變天了。

⑤

謝穎同樣看到了那位陌生人所做的一切。

她有些自豪的對謝瑉道：“哥哥，你看我們在做的事情，是不是很有意義？”

“當然。”謝瑉輕柔的撫摸著她的發頂，這對待孩子的親昵動作讓謝穎撅嘴嘟囔“我又不是小孩”，卻乖乖的沒有避開。謝瑉微笑：“不過，從今天開始，你要做的一切都要告訴我，好嗎？”

“嗯……好呀。”謝穎想了想，“那哥哥，我最近準備去街頭發放宣傳畫冊和免費食品，你看怎麽樣啊？”

“那麽，你需要在政府將所有監視器關閉省電的那一個小時去做。”

“遵命，長官！”謝穎起身行了一個歪歪扭扭的禮，笑靨如花。

蠕蟲帶給她快樂，可很快，這份快樂就變成了擔憂與遲疑。謝穎有些錯愕的盯著屏幕，面無表情的政府高官用毫無起伏的平靜聲音宣布道：“三天前有一個工程師盜用網絡，致使民眾發生恐慌，犯下叛國罪。經由法院裁決，除以死刑，明天執行槍決。”

她呆呆的盯著屏幕，不敢置信似得：“死刑？……怎麽會？”

謝瑉按住她的肩膀，謝穎轉頭看他，淚盈於睫：“哥哥，為什麽會這麽嚴重？我、我們做錯了嗎？只是想讓大家更幸福而已……可現在，現在他一點也不幸福……”

“做你認為對的事情吧。”謝瑉溫和道，“這條路很崎嶇，你是開創革命的人，歷史道路上，每一個革命都伴隨著流血與犧牲，而正因如此，成功後的人們才能享受到先輩鮮血淋漓的快樂。”

“你今年十九歲，雖然在法律上早已成年，但在我眼中你還是個孩子。假如你要放棄，這也沒關系，在我心中你的平安比革命的成功更重要；假如你要堅持，那也很好，我願意支持你做你堅信的事情，即使這可能令我痛苦。但無論如何你要記得，重要的是選擇。”

“……那麽，你的選擇是？”

謝瑉直視謝穎雙眼，女孩有些無措的避開了目光，幹澀道：“讓，讓我考慮一下。”

“你隨時可以改變想法，我一直都在。”謝瑉友好的擁抱了謝穎。

謝穎點點頭，無聲的仰望蒼穹。

灰色的街道，灰色的行人，灰色的天空；什麽時候，那篇籠罩在頭頂的人造陰霾，能夠散去呢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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